老旧的斑马线偶尔被一两辆汽车碾过,街边斑驳的路灯交织着萧瑟的树枝,铢两分寸的路人统一的戴着各色口罩,原本应该是过年喜庆的红灯笼,在这特殊时期,在昏黄的光影下竟然显得令人寒颤。封城已经多天了,整个县城垄断了凛冬带来的肃杀,这场疫情,隔绝了街道原本的熙来攘往,也让每个人在自己的心里筑起了一座城。
夜已深,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总感觉这段时间有一块冰冷的石头硌着身体,好似随时都会给我带来猛烈的撞击,或许是严峻的疫情所致吧,让我连打呼也犹如局高天,蹐厚地,特别小心翼翼。没过多久,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,终于拿走了那块尖锐的石头,却从另一侧,直接插入了我的心脏。
“外婆过世了,突发脑溢血。”妈妈沙哑的嗓音已经在电话里若有若无,我匆忙地穿好衣服,奔跑在空荡的街道上。街灯的光影依然让人胆怯,四处悬挂着抗“疫”的横幅,悲怆支撑着我的身体,泪水坠在眼角,终于坚持到了她的面前,看着安详的遗体,一落千丈。从没想到与她的最后一段对话竟然是她对我在疫情期间的叮嘱,从没想到她亲手为我煮的面我竟然一口没吃,从没想到胸口的护符是她送我最后的遗物,从没想到……我们每个人,都大同小异的脆弱,平日里,扛着自己的责任负重前行,亲人仿若悬在头顶的光,光暗了,看着堕入黑暗的影子,原来,我们都是盲目的孩子。
撑过了那个伤悴的夜晚,清晨的寒气还未散尽,我拼凑好支离破碎的思绪,点燃了汽车的引擎。舅舅听到外婆的消息后,一向孝顺的他昨晚已经定了机票,将乘坐今天最早的一班飞机,从深圳,一千多公里辗转赶回来,两座城,成了“生与死”之间的距离,而我,要从遵义机场带他回来县里。脑海里理智的一面在提醒自己说,“何必呢,外婆人已经走了,而且疫情严峻,太冒风险,况且现已封城,出去就很有可能进不来了,大局为重!”,可感性的一面却说,“别听。”
我穿过巡逻车的喇叭声,无视宛若森骨的树枝上旁观的鸦雀,驶上了绥正高速,回头,县城收费站入口戒备森严,任何一切都难以逾越,可我心里的城却早已崩塌。仅百余公里的车程,我孤独地疾驰在路上,车窗外的风肆虐着我的皮肤,座椅被侵袭得沙沙作响,看着后视镜,寒风卷起天上的千层云浪,仅此而已。
看到舅舅时,已经快到中午了,他披着一件满是皱褶的米色夹克,一脸倦容,舅舅在深圳打拼多年,年近50,在大都市早已置业安家,是我心中敬佩的“成功人士”。看到我,他快步走了过来,拍了拍我的肩膀,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,杯酒盏茶,足以道尽炎凉,数遍冷暖。我们简单问候几句后便匆忙驶上回程,午饭也仅是搪塞了一个面包,于我而言,那已经是这个时期最大的挥霍。“大舅,有可能进不去县城,现在到处都在封城,情况严峻,我问过,没法通融。”我说得很慢,这段台词来之前我排练过几次,把之前生硬的说辞润化了一番,尽力显得能够入耳。在我的余光小心翼翼的窥探下,他的眉毛轻微抖了一下,“这么特殊的情况,一点也没有办法吗?”“没有。”
我一向把他当作自己的榜样,坚定回来,他的决定没有让我失望。
可能是这个年纪特有的冲动吧,车速开得很快,碾过来时的万劫不复,很快我们到了县城收费站口,穿着警服的几位工作人员走了过来,接下来的五分钟可能是我这二十多年来看过最为冰冷的画面,凛冽的字句浇灭了我们所有的感性,没有任何余地。我可以回去,但舅舅属于外省人员,不准入城。我才知道,守岗人员的心里,筑好了城,齐心抗疫的城墙,坚不可破。
站在收费站口,我顺着舅舅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外婆家,不过几里而已。我们就这样“默契”的站着,其实结果我早已猜到,但所有安慰的话,却说不出来,落在了脚下故乡的泥土里。过了许久,终于,他心底的悲哀无法负载,熄灭了烟,又走了过去,对着工作人员以近乎一种恳求的语气再次说明情况,希望能得到丝毫同情,对人性的拷问,对理性的鞭笞,来得猝不及防。岗哨工作人员依然坚决地摇了摇头,“你家里走的是一个老人,但这个城里,不只是一个老人,还有七十万健康的人,至今,没有一例感染。”那时,看着那位工作人员,与舅舅相仿的年纪,他眼里的光炬坚定,这光,逆着疫情的黑暗。
莫大的委屈袭上我们的心头,争论也失去了任何意义,我们犹如行尸走肉一般,小步逡巡着,回到路边,看着家的方向,再度沉默了起来。过了许久,舅舅哽咽到,“事情特殊,国家仍重,应支持政府政策,你送我回去机场吧,我回深圳!”说罢,他对着家的方向,仰天长拜许久,磕了三个头,转身钻进车里。我想这数分钟在他的心里已经快进完了陪同老人安享晚年的默剧,掩埋掉曾经那些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承诺,空留遗憾吧。
从没有想过我和舅舅会以这样的姿态结束这苍白的一天,回去机场的路上,车里放着轻柔的歌曲,可毛不易却一直在说他对故乡的爱不深不深,他在凛冽的风中不冷不冷。茫茫人间,每个人都在为了抗疫而奉献自己的力量,而他只是一个平凡的长辈,他的力量如此的不堪一击,就连最后的尽孝也无法做到,就连忍了1000多公里的哭诉也没法在母亲床前宣泄,就如他自己所说,他是个不孝子。真的是吗?他只是在这场波澜壮阔的抗疫战争中毫不起眼的沧海一粟,是黑暗的疫情中奄奄一息的烛火,可在我的心里,这点烛火摇曳起了应有的担当与责任,这渺小的一粟,愿意为了大家舍弃小家,他,帮我修好了那座城。
我们到机场的时候,已经夕阳将至,很难想象这趟“旅途”会如此跌宕起伏,可是舅舅眼中透着平稳,情郁于中,却从未发自于外,我吞吞吐吐道“舅舅,你尽孝,外婆看到了。”他没说话,向告别多年的老友一样,拍了拍我的肩膀,扬起了些许灰尘,这是我们潦草的离场,他走进了候机厅,手里拿着我硬塞给他的一小袋饼干,一米九的个子在人群中如此引人注目,或许,让人注目的,不是他的个子吧。
疫情渐渐平稳,外婆的离世也稀释在时间中,看了看外婆的照片,我走到了窗边,一束光照了进来,期待白昼的人怎么会畏惧黑暗呢。回忆着那一天,现在我的心情也只是轻微拂起涟漪,暗流再汹涌也终会被平静的水面淹没,或许从最一开始,舅舅就知道自己进不了城,但是感性的那一面告诉他回来是作为一个儿子最后的勇敢,被劝返后平静的配合工作回去深圳,是理性的那一面告诉他回去是作为一个公民基本的责任。很多年以后,这一场持久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阻击战终会和“非典”一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,也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沉淀,可战“疫”期间闪耀的花火终将燎原,那些用责任与奉献筑建的城堡不会被腐化,聚在一起的团团烈火,也会散作漫天星辰,在各自的岗位上指引你我的方向。
如今,走在街道上,阳光中逐渐有了匆匆的行人,依然戴着口罩,我知道,一切快结束了,但大家的生活中从此都有了两座城,一座是生活的城市,和平时代,珍惜家人,爱护生命;一座是心里的城池,遵行道义,坚守岗位,牢记责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