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总是先落在厨房的窗台上。那一缕金线,斜斜地探进来,不偏不倚,正落在灶台的白瓷面上,光里浮动着细细的尘,像时光的碎屑,轻轻飘着。母亲的身影,便在这光里忙着了,温柔得像一首老歌。
她手里握着的,或许是深秋的莲藕,肥腴的藕节上还缠着褐色的荷梗,像系着一段未了的心事;或许是春日里刚挖的春笋,笋尖凝着露水,轻轻一掐,便溢出清甜的汁水,仿佛春天的眼泪。母亲总说,厨房是家的心脏,铁锅与瓷碗的轻响是心跳,柴米油盐的气息是血脉。那些应时而生的食材,是自然递来的信笺,让我们在烟火缭绕间,触摸到四季的温度。
灶台上的光阴,总随着二十四节气悄然流转;每一个时节,都有它专属的滋味与光影。
冬天的风一紧,灶台上便换作了敦厚的砂锅。初冬前后,一块带皮的羊腩,斩成适口的块状,与几片姜、一整颗蒜,一同投入咕嘟咕嘟的锅中。炖到肉烂骨酥时,加入白萝卜和枸杞,再焖上片刻。掀开锅盖的刹那,白汽蒸腾,香气扑面,霸道又温柔,像一张无形的网,把整个家都拢在怀里。那是一家人围坐时最踏实的暖意,冬日的寒凉,就这样被一锅汤轻轻化开。
而秋风起时,灶台上飘着的,是另一种缠绵的甜。那是艾草的气息。新采的艾草,在石灰水里焯过,褪去涩味,捣出深绿的草汁,和了糯米粉,揉成温润的碧玉。母亲的手,像变戏法似的,将豆沙或芝麻馅裹进去,团成一只只胖墩墩的青团。它们卧在蒸笼里,灶火在底下温柔地舔着锅底。待热气氤氲,满屋子都是艾草那独特的清芬,介于药香与草香之间,像记忆里某个遥远的午后。咬开糯韧的外皮,滚烫的馅儿流出来,烫了舌尖,也暖了心。那是一种甜糯的、化不开的惆怅。
暑气最盛的午后,是属于一碗冰镇绿豆汤的。绿豆熬得开了花,沉在汤底,沙沙的,绵绵的。汤水是清澈的浅碧色,添了洁白的薏米与赤红的小枣,颜色便活泼起来,像夏天的调色盘。临喝前,在冰箱里稍稍一冻,那股凉意便从舌根升起,慢慢漫上头顶,浑身的燥热都被这通透的凉涤荡一空。那是夏天里最温柔的救赎。
立春的讯息,是埋在土里,又被母亲一把掏出来的新鲜。几颗新掘的萝卜,水嫩得一掐仿佛就要淌出汁水来。不必繁复的烹调,只切成细丝,用盐稍稍一渍,逼出些生脆的水汽,再淋上香醋和几滴辣油。嚼在嘴里,“咔嚓”一声,清冽、甘爽,辛辣中带着微甜,像把整个冻土初融的春天,都囫囵吞进了肚里。那是万物苏醒的、带着泥腥气的生机。
灶台前忙碌的身影,或许从未读过晦涩的典籍,却把“不时不食”的古训刻进了日常。母亲总说,什么时节吃什么菜,是老天的安排。冬天的根茎,秋天的谷物,夏天的瓜果,春天的野菜——她的菜单,严格地追随着大地的脉搏。这是一种对自然最原始的敬畏,也是一种对家人最朴拙的爱。在一切都追求“快”的时代里,她固执地用“慢”,为我们构筑了一个安稳的、有秩序的节律。这灶台前的方寸之地,因了她的守护,成了我们抵御时间洪流的、最温暖的孤岛。
世间的至味是什么?或许并非远方的山珍海味,而是这应时而动的风物,是这家人围坐的灯火。灶台上的光阴,无声无息,却藏着最动人的故事。那些节气的滋味,那些掌勺人的温情,如同灶火般温暖,如同食材般鲜活,在岁月里沉淀成最珍贵的记忆。我们在烟火日常中安顿身心,在节气流转中感知生命,便懂得了生活最本真的模样——不过是守着一方灶台,伴着三餐四季,让爱与温暖,在时光里慢慢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