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岁生日那天,母亲没有像往年那样端出插着蜡烛的蛋糕,而是将一个深蓝色的盒子放在我面前。盒子约A4纸的长宽,边角已磨得发白,封面贴着娃娃的照片——她举着棒棒糖,笑容灿烂。“打开看看。”母亲的手指轻抚着照片,像在抚摸一段往事。掀开盒盖,旧时光的气息裹着淡香扑面而来。
第一页贴着我在产房的黑白脚印,皱巴巴的脚丫宛如两片小树叶,旁边是父亲潦草的字迹:“2002年5月9日,5斤7两,哭声特别响亮。”指尖翻动微微发颤。下一页是泛黄的B超影像,模糊的影像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生命。母亲在一旁写道:“第一次见你,像颗会跳动的蚕豆。”我仿佛看见年轻的她躺在检查床上,凝望屏幕上闪烁的光点,眼中盛满全世界的期待。
三岁幼儿园汇演的照片让我笑出声——我头顶的纸花歪斜,脸蛋涂着夸张的腮红,活脱脱一个年画娃娃。照片背面夹着歌词纸,上面满是母亲标注的拼音。那时我不识字,她每晚都教到我睡着。
七岁掉门牙的照片上,我咧嘴大笑露出空洞的牙龈,母亲的手正扶着我肩膀。记得那天我死活不肯拍照,父亲用五毛钱的棒冰才哄我面对镜头。照片下压着那颗乳牙,装在小自封袋里,袋上写着:“第一颗离开的小牙齿。”十二岁生日照里,父亲用奶油给我画了胡子。照片角落,蛋糕上的蜡烛歪歪斜斜。旁边贴着当时的许愿条,稚嫩的笔迹写着:“希望爸爸不要总加班。”
照片之间夹着许多意想不到的纪念品:我人生第一张满分试卷的复印件,边角已经卷曲;第一次独自坐公交的车票,上面的日期依稀可辨。每一件都像是一个时光胶囊,保存着那些早已被我遗忘的瞬间。
最让我鼻酸的是第十页。中考失利后的暑假,照片里的我背对镜头坐在书桌前,肩膀垮成倔强的弧线。记得那个漫长的夏天,我把课本锁进抽屉,整日戴着耳机。照片下粘着半张被揉皱又展平的志愿表,母亲写道:“你摔门而出后,我在抽屉里发现了这个。”字迹模糊,似被水晕染过。
翻到相册三分之二处,发现一个牛皮纸信封。里面装着我小学时写给圣诞老人的信,以及母亲模仿笔迹的回信。信纸发脆,画的圣诞树却依然鲜艳。母亲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:“亲爱的小朋友,你今年很乖,送你一盒彩色铅笔……”我猛然想起,那年收到的彩铅,和母亲书桌抽屉里那盒一模一样。
最后几页尚空,只贴着一张便利贴:“剩下的旅程,该由你自己填满了。”便利贴下压着一枚银色U盘,存着所有照片的电子版。摩挲着U盘冰凉的表面,我忽然懂得母亲的深意——她想留住过往的温暖,更盼我带着记忆前行。
那晚,我抱着相册坐在飘窗上,月光照亮了照片泛黄的边角。我注意到每张照片角落都标着精确到分钟的时间:2005年4月7日15:23,2011年9月1日07:15……心头骤然一紧。原来在我奔跑长大的岁月里,有人一直站在时光的暗房里,小心翼翼地为我冲洗每一帧平凡的瞬间。
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缕用红线系着的头发,发丝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。旁边的纸条写着:“这是你第一次理发时留下的,软得像蒲公英的绒毛。”指尖轻触这缕胎发,仿佛触到了生命最初的柔软。如今,这本相册立在我的书架上,书脊已微微隆起。每当翻开这些带着温度的“记忆胶片”,耳畔总似响起母亲当年绣封面时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。那些歪斜的金线,是她留给我的,爱的密码。而书架上空出的位置,正静待我续写自己的人生篇章。
在这个数码影像泛滥的时代,这本手工相册显得如此笨拙,却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礼物。它无声地提醒我:生命中最动人的画面,往往并非刻意摆拍的完美瞬间,而是那些不经意间被定格的平凡时刻——正是它们,串成了我们独一无二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