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掌纹

阅读次数:353来源:建设银行遵义分行  作者:吴军  2025年4月16日

凌晨三点,我抱着啼哭不止的儿子在客厅踱步。月光透过纱帘落在孩子白里透红的脸颊上,像撒了层薄薄的霜。蝉鸣在仲夏夜里忽远忽近地浮着,儿子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,随着抽噎轻轻颤动。恍惚间,我看见二十八年前母亲也是这样抱着我,在乡下的瓦房里来回摇晃。她褪色的蓝布衫蹭着我的脸颊,皂角香混着灶台的柴火味,在记忆里织成密实的茧。

妻子在卧室发出轻微鼾声时,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踩着某种轮回的轨迹——这双换尿不湿的手,与母亲当年用碎布条为我缠襁褓的姿态,竟在时光深处悄然重叠。茶几上的婴儿湿巾泛着冷光,我想起老屋案头总摆着个粗陶罐,里面浸着母亲用艾草灰煮的尿布,灰褐色的水面上永远飘着几缕棉絮。

母亲的手掌纹路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土色。六岁那年她被送到父亲家当“半养媳”,红岩村的山路像条褪色的布带,裹着瘦小的她跌进陌生屋檐。我还记得她说过,第一晚蜷缩在柴房草垛里时,听见山风掀动屋顶青瓦,像无数张饥饿的嘴在啃食月光。教室里的木凳总被刻满三个歪扭大字,那是父亲的名字。她每天用衣袖反复擦拭那些刀痕,直到木纹里渗出松脂般的泪渍。

千禧年代的春夜总裹着猪草发酵的气味。母亲蹲在煤油灯下搓洗全家人的衣服,肥皂泡在她指节爆裂的声音像细小的叹息。我趴在被烟熏黑的木窗边,数着墙根蟋蟀的鸣叫,看她把浸泡过井水的粗布衣裳拧成麻花状。水珠溅在泥地上砸出铜钱大的深色印记,月光顺着她凸起的脊椎流淌,在粗布衫上画出银色的溪流。那时我总以为母亲是永不会疲惫的,就像被雷劈过的老槐树,总是能在树缝处萌出新芽。

2007年全家挤进干爹的运煤车到城里谋生。在车上母亲用围巾裹住我的口鼻。黑烟与煤渣扑在挡风玻璃上,她突然说:“这车轱辘压碎石子的声音,和碾谷机差不多。”后视镜里,老屋的轮廓正被扬尘吞噬,她将脸埋进起球的毛线围巾,肩膀微微颤动。在城里,她凌晨四点支起豆浆摊,正午顶着日头送桶装水,傍晚蹲在菜场剥豌豆。记得有个酷暑天,我看见她扛着水桶摔倒在滚烫的柏油路上,膝盖蹭出的血珠瞬间被地面吸走,只留下淡淡的铁锈味。直到在巷尾支起豆腐摊,雪白的豆花映着她开裂的手掌,蒸汽里浮动的“豆腐西施”招牌,是她给自己缝的第一件新衣——蓝底白花的棉布,和当年学生证上的衣衫同色。

此刻怀里的儿子终于熟睡,呼吸像羽毛般轻扫我的颈侧。妻子翻身时床垫发出细微响动,让我想起母亲说的生产往事。没有产房没有接生婆,她在堂屋的竹席上抓着麻绳,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染红了半截麻穗。接生的三婆婆后来回忆,母亲痛极了就咬住一截槐树枝,断茬刺破嘴角仍不肯喊出声。现在她总说记不清具体有多痛,却清晰记得我出生时窗外飘着的槐花香。“花瓣落在我脸上,凉丝丝的像婴儿的嘴唇。”说这话时,她正用皲裂的手掌摩挲孙子的襁褓,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

晨光初现时,妻子接过孩子哺乳。母亲正在厨房熬汤,佝偻的背影贴着印满油渍的瓷砖墙。砂锅里翻滚的当归黄芪是她天未亮就去药材市场挑的,她说月子里的人闻不得味精味。我望着她布满沟壑的手掌,突然明白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里,埋着无数粒未曾发芽的种子——六岁女孩磨破的草鞋底,十四岁新娘擦拭木凳的袖口,三十六岁妇人扛水桶的肩头,五十六岁祖母搅拌米糊的汤匙。它们最终都化作了哺育我们的养分,如同她总爱在窗台种的紫苏,年复一年将苦涩酿成清香。

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,母亲转身盛汤时,晨曦恰好落在她银白的鬓角。那些在时光褶皱里沉浮的掌纹,此刻正托着新生的朝阳,在瓷砖上投下蜿蜒的金色河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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