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子停在路边,母亲指了指前方一片杂草丛生之地,轻声说:“到了。”我怔怔地望着,几乎认不出。这里没有院子,没有围墙,更没有那幢三层高的房子,只有一片被推土机碾过的、碎砖与黄土混杂的平地,像是大地上一块刚刚结痂的疤痕。风掠过,扬起细小的灰尘,迷迷蒙蒙的。唯有远处几棵幸存的老树,还固执地站着,标示着这里曾有过人烟。
我的脚步不自觉地迈向那片空地的中央。这里,本该有一棵桂花树的。那棵树,是院子的魂。主干不算粗壮,却慷慨地在我们常攀爬的一人高处,分了个天然的“丫”杈,成了我和表姐表弟专属的宝座。
多半是秋夏的夜,吃罢了晚饭,浑身的汗黏腻腻的,我们便争抢着爬上那个“丫”口,舒舒服服地躺下来。身下是粗糙温凉的树皮,鼻尖萦绕着清甜得有些霸道的桂花香。天显得极高,月亮远远的,而身下的树和院子,却给人心底一种沉甸甸的安稳。树下,总卧着外婆那只名叫“胖胖”的黄狗,胖得像个鼓胀的枕头,睡得鼻子直冒泡。我静静躺着,闻着桂花苞那点青涩气,听着秋虫唧唧,觉得整个世界都安稳如这方树杈。外婆有时端着小板凳坐在院子择菜,望见我,总会嗔怪一句:“外孙头,不要掉下来咯!”声音软软的,混着夜色,也成了记忆里的一部分。
这院子是真宽敞。树左边,是外公外婆操持了一辈子修起来的三层楼房,白墙黑瓦,在当年很是气派。墙根下靠着鸡圈,总能听见母鸡下蛋后“咯咯哒”的炫耀声。外婆的身影,就像一只永不知疲倦的陀螺,在楼房、鸡圈和院子中央的大厨房之间来回旋转。我至今还记得厨房里那口巨大的灶台,以及灶台上那只盛着雪白猪油的搪瓷缸。我那时不知怎的,总觉得那猪油有着无上的美味,常常趁外婆不注意,用指尖飞快地剜一小块,塞进嘴里,那滑腻奇异的香,便在舌头上化开。为这个,母亲到现在还会笑我:“也不知随了谁,竟是个偷油吃的小耗子。”
丰收时,又是另一番热闹。金黄的玉米棒子堆成小山,外公给我们每人发一只穿旧了的解放鞋,套在手上,就用那橡胶底去搓玉米粒。“嚓嚓嚓”的声音,像下雨,又像催眠曲,不一会儿,金灿灿的玉米粒便在我们脚下欢快地跳跃起来。转眼,我又看到我们转移到马路旁的稻草堆里“盖房子”,太阳把脊背晒得暖洋洋,稻草刺得身上痒酥酥的。突然外婆一声“回家吃饭了——”从巷子深处传来,我们便拍拍满身的草屑,追着那声音和空气里越来越浓的饭菜香,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去了。
若说楼房是“官邸”,那院子右边,绕过一道低矮的土围墙,便是我们的“野趣”王国。在那里,我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人。捡来的破瓦片是精致的碗碟,偷偷拿来的半截蜡烛,融化了的油便是琼浆玉液,随手掐来的草叶、野花,便是我们宴席上的“山珍海味”。我们学着大人的模样,煞有介事地“炒菜”“吃饭”,说着些自以为是的“家常话”,那一片丛草,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。
最热闹的是过节。一大家子人,下午就从塘里捞起肥美的鱼,晚上便在院子当中摆开大圆桌。空气里是鱼汤的鲜香、爆竹的火药香,还有那棵老桂花树冬日里沉静的木香。热闹得仿佛能掀翻屋顶。
母亲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回:“你外婆常说,这棵树最香的时候,梦里都能闻见。”我转身,看见母亲望着这片空地,眼眶有些湿润。是啊,她和外婆比我更怀念这里。这空荡荡的平地,此刻在我眼里,比任何繁华都市都拥挤。这里挤着三代人的体温,挤着鸡鸣狗吠,挤着炊烟饭菜香,挤着一个个亮晶晶的下午和夜晚。
风又来了,带着初秋的微雨。我深吸一口气,那记忆里的桂花香,仿佛又浓郁了几分。这或许就是对抗遗忘的方式吧,当一座座烟火地标从地面上消失,它们便在我们心里,盖起了永不拆迁的故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