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撕开七月的清晨,我收拾着过季的衣服,薄荷绿的防晒衣叠到第三件,忽然瞥见墙角蒙尘的竹背篓——深褐色的篾条交错成蛛网般的纹路,缝隙里还嵌着去年清明时的艾草香,连提手处被手掌磨出的痕迹,都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指尖抚过那些竹片,恍然惊觉,曾经说要背着我走遍山野的外公,终究没能背上行囊,走出那片连绵的青山。
记忆里的每个盛夏,天井老槐树下永远飘荡着竹篾特有的清香。外公总戴着草帽,坐在斑驳的树影里编背篓。锋利的篾刀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游走,青竹被剖成薄如蝉翼的竹片时,总会发出“簌簌”的脆响,混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声,成了童年最熟悉的白噪音。我最爱蹲在他脚边,看他将竹片经纬交织,指尖翻飞间,云朵、飞鸟的图案便在篓壁浮现。他常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尧龙山说:“等你长大,外公编个最大的背篓,背着你去山顶看日出!”说着便用篾刀继续敲打篓底。
那年八岁的夏天,我吵着要去后山摘野莓,外公把我塞进新编的背篓。竹篾还带着青涩的绿意,被桐油浸过后泛着琥珀色的光。他佝偻着背,背着我穿过齐腰高的芒草,山风掠过耳畔,他边走边唱山歌,惊起树梢的麻雀。背篓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,我伸手去够路边的野蔷薇,花瓣落在篓里,和野莓的甜香混作一团。路过尧龙山的山脚时,他停下脚步,仰头望着山巅说:“等路修好了,我还能背着你爬上去。”那时的我趴在篓边,数着他后颈被晒出的汗珠,全然不知他的膝盖早已隐隐作痛。
后来外出读书,每次暑假回家,都能看见老槐树下堆成小山的背篓。新竹的清香混着桐油味,外公戴着老花镜,在蝉鸣声里细细打磨竹片。“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,老手艺不能断。”他的话被蝉鸣撕得断断续续,可手中的篾刀从未停歇。我给他看手机里的尧龙山航拍视频,云雾在山间翻涌,金顶若隐若现。他凑近屏幕时,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:“十多年没上去了,听说石阶都加宽了……”我这才注意到,他编的背篓上,不知何时多了些云雾纹样——弯弯绕绕的竹篾,像极了尧龙山上终年不散的晨雾!
去年夏季,我带他去镇上赶集。盛夏的日头毒辣,蝉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。外公坚持背着新编的背篓,竹篾在烈日下晒得发烫。他走几步就歇一歇,额角的汗珠滴在篓沿,很快被晒干。路过尧龙山的路口时,他驻足许久,摩挲着背篓喃喃道:“等天凉快些,开车带我去山顶看看吧……”我随口应着“等有时间了我们就去”,满心想着还有时间,可命运的指针从不等人,早春的一场骤雨,浇灭了所有未说出口的承诺。
收拾遗物时,在阁楼角落发现了一个未完工的背篓。半片竹篾斜插在框架上,像句没说完的话。母亲说,外公住院前还在念叨,说篓底要多编两道加固,“去尧龙山的路不好走,装东西得结实点”。竹片边缘还留着他修剪时的齿痕,旁边散落着没穿完的红丝线——那是他准备编“平安结”挂在篓沿的。
此刻站在尧龙山下,云雾缭绕的金顶在天际若隐若现。我背着那只老旧的竹背篓,里面装着外公编的最后几双草鞋,还有他生前最爱的烟袋。山风掠过树梢,恍惚又听见老槐树下竹篾交错的沙沙声,混着他那句“去尧龙山看云海”的呢喃。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,未兑现的承诺,都化作山间的晨雾,缠绕在每一片竹叶上。暮色四合时,我把写满思念的纸条塞进背篓缝隙,看着山岚漫过脚背,终于懂得:有些夏天永远停在了背篓编织的经纬里,而尧龙山上的云海,成了他再也抵达不了的远方,却也是我余生都要背负的思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