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只道是寻常

踟蹰许久，我才终于鼓足了一点勇气写下这篇文字。然而这仿佛是将我刻意藏匿的思念重新暴晒在阳光下，无法言说的哀伤密密麻麻涌上来，于是故作的平静哗啦一声碎了满地。

2022年恐怕是我们全家人始料不及而又伤心无助的一年。疼爱我三十年的奶奶，被突如其来的脑梗击倒，缠绵病榻数月后，终究被带去了生的彼岸。在此之前，我从未亲身经历过亲人离世，这一次奶奶的离世，于我而言是命运一次冒犯的玩笑，它趾高气扬地提醒我：从现在开始，你失去一个亲人了哦。

这令人伤心欲绝又无可奈何的命运。

如今想来，奶奶的病仿佛毫无预兆又仿佛早有注定。奶奶身患高血压与冠心病多年，前两年听力突然下降严重，不得已配了一副助听器，她却不爱戴。我至今也记得，牛年的大年二十九，全家人乐呵呵地聚在一起，享受春节的团圆，那天奶奶亲自下厨做了很多拿手菜，席间还很高兴地喝了一点酒。等到第二天的清晨，爸爸突然接到了来自姑妈的电话，奶奶被发现昏倒在卧室地上。

那是奶奶第一次脑梗入院，在大年三十的清晨。后来我们匆匆赶去医院，奶奶已经醒来，然而右边身体无法行动，也丧失了说话的能力，所幸意识尚且清楚。经过两个月冗长的治疗后，奶奶顺利出院，虽然行动上仍旧不很利索，且留下了嘴斜的后遗症。

奶奶生性乐观坚强，我高中时她做心脏支架手术尚且浑不在意，还能数落爷爷不经事。这次也不例外，出院回家后，她积极投入复健，努力恢复饮食，甚至慢慢恢复了语言能力。谁都以为是向好的开始，谁都没料到的是短短十几天后突发的第二次脑梗。这一次，便是天人永隔的开端。

从第二次倒下到彻底安眠，奶奶在病床上躺了七个月。我无法忘记她第二次入院当天，我向医生证明她彼时意识清醒，问她是否想喝水，而她摇摇头。这便是我同她的最后一次交流。下午她陷入昏迷，度过七天危险期后，由于脑细胞的死亡失去了大半意识，再也不会说话、不会回应我们。

曾自喜过自己略强于旁人的记忆力，可在某些时候，良好的记性却只徒增痛苦的回忆。好比现在，奶奶与我相处的过往正以一种碎片化电影的方式，不时在眼前闪回，以至于我总是回忆起那些幸福又琐碎的日常——她抱怨夏时令的蔬菜单调、一锅等待我去揭开的卤蛋、听我叽叽喳喳时眼角眉梢泛起的笑意。

我从前写过不少有关“奶奶菜”的文章，或是那锅浓香四溢的排骨汤，或是一个个通体翠绿的粽子，只是朴素又寻常的食物，却是这个家珍贵的纽带。借由这些奶奶的手艺，名为天伦的羁绊印刻在每位家族成员的灵魂深处，这种带着烟火气的家常，正是那熟悉的、绵长的、深邃的归属感。

奶奶出殡当天，天气难得晴朗，我和姐姐在灵车上哭得不能自已。泪眼朦胧间，我仿佛看见她笑着向我们道别。遍植松柏的山上，纸烛燃烧，青烟缭绕，祭奠着逝去之人。回到爷爷家，我躺在床上阖上眼睛，清楚地知道这次不会再有一个慈爱的声音轻声唤我：“楠楠，该起来吃晚饭咯。”

曾看过一个说法，言说亲人长辈是阻挡在死亡面前的一道道墙，他们会被时光一个个带走，直到最后只剩下自己直面死亡的恐惧。长者年岁愈加老去，每一天的陪伴都弥足珍贵，团圆的时光悄然从指缝间溜走。纵然如今的年节已没有往日的仪式感，可过年时的团聚多么寻常又多么难得，寻常时浓浓的人情流转在一道道菜肴间，“舌尖”传入“心间”；团圆又是如此艰难，一次生病、一场意外，少一个人就不成圆。

又是一年除旧迎新，奶奶的遗像却挂在了墙头。我曾经以为，和爷爷奶奶相伴的日子还很长，我能一直受着他们的慈爱，在他们怀里肆意撒娇。然而时间不是静止的，命运也不是一直仁慈的，并不是他们陪伴我，而是我在时间的洪流中试图拉住他们的手，那双布满皱纹、干燥温暖的手。

愿我善良、淳朴、勤劳的奶奶在地下永安她的魂灵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