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无邪

闲来无事在家整理书柜，找出一本《思无邪》，是从前买的某位作家关于《诗经》的感慨。对《诗经》的最初印象，源于初中课本里那一段《采薇》节选：“昔我往矣，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，雨雪霏霏。行道迟迟，载渴载饥。我心伤悲，莫知我哀！”观诗如坐禅，神闲气静，而后心向往之，不急不躁，从容恬淡，方不负诗意。

开篇即是《关雎》：“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。”如雷贯耳，几乎人人倒背如流。《关雎》是《风》之始，也是国人爱情的启蒙诗。我仿佛看见千年前，在河州上听见雎鸠鸟“关关”鸣叫的男子对着钦慕已久的佳人吟出“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。淑女，君子，代表了华夏自古的爱情观；河州，雎鸠，亦是东方式含蓄的情感意境。不由想起朱熹之流非要以之喻“后妃之德”，与诗意歪曲何止十万八千里！男女相悦，郎情妾意，本就是一曲娓娓的天长地久。

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。”每每读到《桃夭》，眼前都会浮现出桃花盛开如朝霞的场景，不免为“灼灼”二字折腰。生于田间地头的桃花，与寻常百姓为邻，乡野十足却自有一种率性和灵气。以桃花形容女子容颜，则是美的极致了。大抵出嫁时候的年轻姑娘是最美的，堪比灼灼开放的桃花。不难想象，面若桃花的新娘，羞涩地接受众人的祝福，他们歌着：“之子于归，宜室宜家！”祝祷新人和睦兴旺。撇开“三纲五常”不谈，《桃夭》不过是先秦古人庆贺新娘出嫁的祝歌，他们祝她：颜如桃花，宜其室家。

曾写过一篇有关栗子的食记，密友看过之后敲了一段：“阪有漆，隰有栗。既见君子，并坐鼓瑟。今者不乐，逝者其耋。”惭愧于自己的孤陋寡闻，向她请教后得知，这也是《诗经》的一首，名《车邻》。车声粼粼，白马戴星，既见君子，鼓瑟吹笙，及时行乐须尽欢，莫待年老叹伶仃。人的一生这样短暂，来者不可求，去者不可追，切记珍之惜之。少壮且努力固然是惜时，但有生之年，乘浮槎于海上，遨游天地间，是幸事，亦是另一种人生修行。岁月易老，人心疲惫，若能寻一处清凉地以消长昼，美哉！

每次听孙燕姿的《天黑黑》，我都会想起《诗经·国风》里的《式微》：“式微，式微！胡不归？微君之故，胡为乎中露！”这本是一首因不堪徭役重负倾诉的对歌。薄暮西山倦鸟飞还而你还未归家，为何？原来是为了供养高高在上的君主啊。对歌是传统的民歌形式，常常看到少数民族隔水而歌，一唱一和，清越悠长。如今生活在都市的人，虽不至于面朝黄土，生存压力却与日俱增。庸庸碌碌浑浑噩噩，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。天黑黑欲落雨，也许人间至美除了春花秋月，还有夕阳西下，有人倚在门前唤你回家。

十年前看过某本武侠小说，剧情已忘在脑后，唯独书中的男配角在荒原上吹着《葛生》的场景至今难忘。“葛生蒙楚，蔹蔓于野。予美亡此。谁与？独处！”葛藤和野葡萄细细密密爬满了坟茔，这里长眠着我的爱人，他独自安息，度过一个个长夜。时至今日，诗里缠绵的思念和爱意仍然透过纸面直击人心。这首著名的悼亡诗，意境凄清而情绪饱满，借由蔓生缠绕的葛藤反衬出爱人亡故后的悲苦孤独。“冬之夜，夏之日。百岁之后，归於其室!”待我百年之后，追随你于地下，九泉之下亦可相知相守。

孔子说：“《诗》三百，一言以蔽之，曰‘思无邪’。”这些先秦时代的诗歌，跨越千年时光，仍然如明珠般熠熠生辉。三千年前，我们已然学会将一腔情绪寄以歌谣，于是情思难解有《汉广》、与君相约有《风雨》、征夫归乡有《采薇》。其实《诗经》也不过是民歌，先民们借以诗歌表达的欢悦、悲伤、思念和愁苦，与今人并无分别。

“《礼》以节人，《乐》以发和，《书》以道事，《诗》以达意，《易》以道化，《春秋》以道义。”《周易》博大精深、《尚书》佶屈聱牙，唯有《诗经》，绘天象地貌、颂先人美德、感七情哀思、怜战争徭役，淳朴自然，是反映西周社会风俗的一面明镜。

今人多浮躁，多半静不下心来聆听经典。可是我希望，在感慨天气炎热时不会闹出“七月流火”的笑话，“棠棣之华”并非形容女子貌美；见到赴约而来的心上人在他耳边悄声说着“既见君子，云胡不喜”，婚礼誓词也可以是“我心匪石，不可转也”。人生忽如寄，寿无金石固。幸好，还能在浩瀚书海里寻一本《诗经》，琅琅读书声里辨一句：“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