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时,露珠悬在草叶上,将坠未坠,映着整个世界。它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滑落,亦不知去向何方,只是静静地存在着,透明而完整。而人看露珠,忽觉生命亦如此——起初混沌,继而清明,最终或许又归于另一种混沌。
幼时,人活得像一场未经翻译的梦。哭笑皆凭本能,爱恨直白如四季更迭。那时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,世界是一张未曾折叠的白纸。后来,社会将规则如铅字般印在这张纸上:当争名,当逐利,当在既定的轨道上奔跑。我们埋头赶路,竟忘了问一句:“这路通向何方?”有人一生安睡于此。而另一些人,会在某个黄昏突然驻足,望着夕阳怔忡——仿佛第一次发现光有温度,影有重量。
觉醒常始于碎裂的声音。或是挚爱离去,留下的记忆如瓷片扎进血肉;或是理想崩塌,显露出时代华丽的虱袍;又或是一次深夜独坐,忽然惊觉自己活成了陌生的模样。
痛,是觉醒的叩门声。佛陀见生老病死而离宫,庄子鼓盆而歌参透生死,尼采在疯狂前写下“上帝已死”。东西方的悟道者,皆在深渊边照见自己的影子。没有痛过的清醒,不过是纸上的墨迹,一触即溃。
但觉醒不止于破,更在于立。陶渊明弃官归田,在“采菊东篱下”的平淡中,认领了生命的本真;苏轼贬谪岭南,却道“日啖荔枝三百颗”,以豁达消化苦难;特蕾莎修女跪在加尔各答的泥泞里,从蝼蚁般的贫民眼中看见神性。
觉醒者终会明白:看山不是山后,山仍是山,只是眼中多了云雾与矿脉;爱过又幻灭后,爱仍是爱,只是心中添了慈悲与敬畏。
老年的智慧,是携着觉醒重回天真。像孩童堆沙,明知潮水会抹平一切,仍专注地垒起城堡;像农人种稻,不因秋收必有粮而减半分耕耘之诚。此时方懂:觉醒不是终点,而是以更清明的眼,凝视这残缺又圆满的人间。
暮色四合时,露珠终于坠入泥土。它未曾追问意义,却在消失的刹那,完成了对天空与大地的全部理解。
——生命如是,醒过,活过,足矣。